七叶树:旧时光岿然不灭
摄影 吉它木影
手边虹影的书,扉页是一句:献给父亲,别时容易见时难。原来它在这里等我。
今天二条是方方老师最新博文:“湖北大学,你给中国的大学丢脸了。”
演唱者:王禹方
刷牙的时候父亲说
要用温水啊
梦到父亲。梦到他从北京回家,车站要来什么重要的人,火车不但要比通常晚好几个小时才开,而且只有硬座,到家十几个小时,还不包括中转时间,我去窗口问了又问,没有办法,看着那张不满意的车票急哭。醒了。
我多么希望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是在崆峒山下的那座小城,在那个二十六摄氏度的夏天,我半夜到的火车,他在出站口等,我喊一声“爸爸”,他接过我的行李。然而,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个春天了。
前年夏天回家整理书柜,本来是想找我高中时代的日记,其实每次回家想都起来,但找了几次也没找到,想着记过些可笑的念头,找到好把它们处理掉。我的日记本依然没找到,翻出来一摞母亲的工作笔记,三十二开塑封皮的本子,封面设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的风格。那些本子,有母亲学校发的,有父亲单位发的,还有学生送的,有一人单独送的,还有两人合送的,还有签名,我看了看,有我记得的名字,有比我年纪大的,也有比我年纪小的。随手翻开一本,我顿时泪如雨下。
都是抄写自各种教育类杂志或者报纸,语文教学相关,标题,正文,出自哪一刊哪一期。在很多页面,左为母亲字迹,右为父亲字迹,好像常常是母亲抄到一半,父亲接着抄,几本都是这样,两个人轮流誊写。母亲的字体铿锵有力,父亲的反而显得秀气。
他们不是同行。母亲师范毕业二十多岁进小学当老师,三十多年后从同一所小学退休;父亲则年少从戎,乌鞘岭站过岗,青海金银滩守卫过原子弹,靖远矿务局当过保卫干事,再后来回到家乡的检察院工作,但也是三十余年后,从同一家单位退休。母亲曾带着年长我八岁的姐姐和刚开始走路却尚不稳当的我去靖远矿区探亲,我什么都不记得,只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看见小小的我,坐在母亲腿上,抱个苹果,父母真年轻。父母的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只是姐姐讲给我的故事,而在我很长时期成长的记忆里,一直觉得他们是婚姻不幸福的典型,自己尚不宽裕,还各自有一堆农村的兄弟姐妹要帮衬,为些鸡毛蒜皮吵吵闹闹,烦得我总想离家出走,等到考大学一心要走得远远的清净。其实他们说是吵,多半都是母亲叨叨,父亲沉默。后来看陆庆屹导演电影《四个春天》,我第一次落泪的地方,是父母两人你拉我唱,音乐中间流淌的,是久长岁月以来的默契和悲喜与共。
父亲少年家贫,听母亲说曾经饿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们从小目睹父亲对于食物近乎病态的节省,什么东西不太新鲜了,要趁父亲没下班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倒掉。直到我成年后多久,和父亲一起吃饭,碗里要干净,桌上不能掉一粒米,我太不懂事了,为此没少和他争执过。
父亲个子很高,瘦瘦的,又当过兵,退休后来我这里,有时候说话遇见个投缘的,一聊到得意忘形就展示自己的擒拿格斗,我说你当心别把人家弄坏了。这是真的,父亲力气大。
我高考后那个暑假生了腿疾,到开学还未全好,怕耽搁,父亲就带着行走不便的我离家了。长途汽车,再转火车,碰到下车再上车,他都是一只胳膊就把我夹着走了,似乎还跑几步。除了我,他还拎箱家乡的苹果,说换水土,要一路吃到北京去。可是还有上学要带的行李吧?我现在简直都有点都想不出父亲是怎么肩背手扛把我弄上车的。那次我们到了西安,火车是第二天一早,在一个亲戚家留宿一晚,西安特别热,父亲和亲戚说着话,我就在灯光底下睡着了,突然醒来,父亲在眼前,他说刚才有只大蚊子停你手上,被我及时打跑了。
也许我有我的幸运,十七岁第一次离家,一走三千里,父亲陪了我第一个月。我在校医院住院,我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帮忙申请,父亲住在教工宿舍,父亲感激坏了,逢人便说北京人太好了。二十多年前的北京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尘土飞扬,中关村大街绿树成荫,父亲自己去校门外走一圈回来,高兴地说,北京真干净,我的皮鞋好几天了都不用擦,一点土都没有……但是我也有很气的事情,打吊针,北京话说打点滴,父亲一定要等输液管里快滴尽了才喊护士,有一次没来及,回血了。
父亲应该是有些身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当街追过抢劫者,遇见了,就追上去了,小城街上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据说是什么单位的出纳,带着那个单位当月全部工作人员的工资,不知几万块钱,那时候的几万块钱。我一直想如果我们家有男孩子,那么这样的父亲在他心目里一定是个英雄一般的存在吧?可是我当时大多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他将个人安危置之身后的勇为,我竟然说不清细节,只记得我们姐妹间关于此事不平的论调,又没有值得的好处,父亲太傻。我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情节,但是我由衷地希望父亲有个儿子,这样父亲就能得到更多的理解,他就不那么孤单了吧?我觉得他有点孤单,当我们围着母亲说说笑笑的时候,好像他只有背影。
父亲傻的行为太多。以前我住的这个楼里楼梯间灯不是声控,邻居很晚回来开了灯,常常就亮一夜,父亲在时总是惦记着出去关灯,到现在早都换了声控,父亲不必再半夜出门看了,但他也不能知道了。今年北京开始推行垃圾分类,环保之效也许不能立竿见影,但我想,至少那些从垃圾桶里找有用东西的人,他们的手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就弄得满是脏污了吧?父亲不必再惦记这个了,当然,他什么都不用惦记了。他什么都不用惦记了,我希望世间有鬼神在,这样我就相信父亲一定在一个好的去处,在那里人人都能理解他一个一个小小的常常被我忽视的苦心。如果要我说有什么人到老,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永远像孩子一样单纯,那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爱唱秦腔。大学有年寒假回家,没和父母通知,酝酿的是突然出现,给他们惊喜。结果大雪影响,火车出发就晚点,一路晚点,本该天亮就能到西安的火车到时已经下午四点钟。等上了长途车,夜间山路雪滑,有车辆翻下沟去,不知多少辆车堵在一圈一圈的山道上。车到盘旋路,凌晨三点,陇东小城的街道空无一人,拖着行李走了一小时。那会家住一楼,进单元门洞右手是父母的房间,敲了窗户,父亲竟然立刻回应,开门处笑得得意:哎呀,我正唱秦腔,没想到是给你唱的……他说唱的什么戏,我忘记了,是与归有关吗?父亲常说秦腔唱词好,以前没有陪他听几回,如今更是觉得秦腔声声皆悲,听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秦地自带悲风。
现在想起来,父亲是一个多么内秀的人。父亲还会吹笛子,但在我只有一个很短暂模糊的印象,如今的我听《幽兰逢春》,听《鹧鸪飞》,我很喜欢听啊,我为什么没有一次认认真真托着腮帮坐着,看着,听父亲吹呢?记得有回春节和他一起去农村走亲戚,因为呆得久,饭后在人家里屋热炕休息,关着门,父亲唱起来刘欢的“大河向东流……”,突然门外人声响,才知原来有人听着,他顿时羞怯,连说,你看糟糕不糟糕,你看糟糕不糟糕。“你看糟糕不糟糕”要连说两遍,是父亲的习惯性表达,比如我并不严重地手破了,他也是这一串。
小时候住平房,院子是长长深深东西走向,住好多家。我家在院子顶西头,不大的一格,一侧在春夏秋的季节,和邻居家隔着喇叭花墙,另一角有棵苹果树,还有棵桃树,都不是特意种的,好像父亲见了哪儿掉的可怜小苗,回来顺手栽上。他总是很安静地摆弄些东西,有时候你不知道他做什么,等到发现,花架子搭得细致,石子铺得整齐,你又会想,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呢?冬天下雪,父亲堆一只小狗,像做雕塑一样刻画,栩栩如生,还给它系条红领巾,立在小院入口的石板桌上,西北风寒,小狗就在那站很久;过年时又仔细糊了莲花的灯笼,家里来人的小孩喜欢,母亲自作主张送了人,我大哭,父亲又重新做了;春天学校组织春游放风筝,也是父亲糊的,一只五彩的大蝴蝶……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想起父亲为我做过这么多有声有色,他太沉默了,沉默得我都快把他忘了。母亲脾气急爱唠叨,父亲就一旁听着,我有时候奇怪他怎么不躲开,要是我早跑了。我上高中时有年母亲坐骨神经痛到不能行走,隆冬雪地,父亲日日自行车驮了她找老中医针灸,能有一月之久。想起来又是泪落,父亲好像在一部无声电影里,永远只有动作,只有身影。
父亲和人聊天,恨不得把他自己和家人的得意事都细数一遍,我在旁边常常听得很痛苦,如今我再也不能够嫌弃他这一点了,而以他自四年前那个春天以后的永远沉默,他该要嫌弃我这样的喋喋不休吧,就让父亲嫌弃我一回吧。
手边虹影的书,扉页是一句:献给父亲,别时容易见时难。原来它在这里等我。
~the end~
作者简介:
七叶树:现居北京,七零后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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